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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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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 到現在你也依舊覺得自己無錯?”許皇後幾乎是強忍著滿腔的怒氣方才沒把手上那一盞熱茶倒到一直都寄以厚望的長子頭上。

她此時坐在臨窗的坐榻上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太子,一貫柔和的聲音沈了下去, 大約是聲音有些重了, 喉中微微有些癢,想要咳嗽,可看著太子卻又竭力忍了下來。

太子面容俊雅, 一貫都是溫文有禮,此時倒也顯出幾分少見的難堪來。可是即使頂著許皇後那如若有形的目光, 他也仍舊是梗著脖子不肯認錯:“這一回確是意外。”

他抿了抿唇,仰著頭去看許皇後, 下顎弧線顯得有些緊繃:“二弟總是對我不服氣,事事都要與我作對。從小到大,我不知讓了他多少回, 可他偏還要蹬鼻子上臉,一次次的欺到我頭上……就像是這一回, 那只白狐明明是我先發現的, 可他卻偏要與我搶。我……”

話還沒說完, 許皇後已把自己手上的那一盞熱茶全都倒在了太子的面上。

滾熱的茶湯燙的太子面皮發紅, 茶湯一滴滴的從他面上還有發尾滑落,零碎的茶葉和姜絲就貼在太子的衣襟上, 使得太子的形容一下子狼狽起來。

玉瓷茶盞摔在地上, 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碎成薄如蟬翼的幾片細瓷片,映著水光和太子那既錯愕又惶恐的神色。

許皇後卻很平靜, 她擡起雙眸看著太子那被熱茶燙紅的面龐,淡淡的問了一句:“現在你清醒了嗎?”

太子的眼皮不知是被燙紅了還是真的紅了,他低著頭,喉結上下動了動,啞著聲音道:“……我,我記得母後有條極喜歡的狐皮圍脖,是父皇當年獵來的白狐皮制的,只是去歲被二娘和五郎不小心燒了一大塊,一直很可惜。所以,我才想著趁著這回出來獵只白狐給您做圍脖……”

許皇後盯著他那張年輕俊秀的面龐,想到那些母子間的舊事,黑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的水光,然而,她還是狠了狠心,沈著聲音,一字一句的道:“難道我就真缺了那一條圍脖,要你去和二郎爭這個?現下鬧成這樣,就算我真得了你送的狐皮圍脖,你覺得我會高興嗎?”

太子怔了怔,他仰著頭去看許皇後的面色,忽而咬住了唇:“我,我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叫母後和父皇高興。兄弟幾個,只有我是沒滿十歲便搬出宮獨住,一個人在東宮的時候只有乳母陪著我,就連想父皇和母後了都不敢與人多說幾句。二弟他們也總是要與我爭,我已經努力想要做個好兄長了,可他們總不服氣,事事都要挑釁,一點小事便要與父皇告狀。就連父皇,他心裏大概也對我失望極了吧……”

“傻孩子,”許皇後看著他那茫然的神情,心中又痛又酸,嘆了口氣,伸手從袖中抽了一條帕子來替太子擦拭面上的茶水,輕聲道,“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嫡長子,是大周的太子啊。”

許皇後垂眸看著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語聲漸漸軟了下去:“當年你父皇常年在外征戰,而我卻要在家中侍奉高皇帝和太後娘娘,夫妻聚少離多,好些年都沒消息。可他一貫看重“嫡庶之別”,仍舊是堅持等了將近七年,一直等到我生下你才叫王昭儀這些人有孕。”

許皇後替太子擦幹了面上的茶水,便用手掌撫著太子的發頂,有一下沒一下的,一面回憶一面低聲道:“記得當初,你父皇在外頭有好些次都差點出事,我每每都跟著膽戰心驚,好不容易懷上你,便千盼萬盼著能替他生個兒子。等到你出生,我便知道,這是上天將我求了七年的兒子送來了——往後無論再有幾個,都是比不上這一個的。”

太子垂落在兩側的手掌不由得握緊了,緊緊的抿住唇,似是壓抑著什麽。

許皇後垂下眼瞼,看了他一眼,語聲微頓,很快便又接著道:“便是你父皇,那時候見著你出生都激動的手足無措,險些都要落淚了。當時,他親手抱著你,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句的和我說‘慧娘,這是我們的嫡長子,日後承我基業的兒子’……”

太子幾乎無法想象許皇後口中所說的情景,好一會兒才道:“是真的嗎,母後你沒騙我?”

許皇後點點頭,語聲越發輕柔:“明宸,你父皇或許對你嚴厲了些;或許對你有不滿和失望,但那也正是因為他對你寄予厚望。所以,你也不要和你的弟弟們計較什麽,平日裏些許小事,只要不是什麽不可退讓的大事,忍了讓了便也是了——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你是太子,國之儲君,你的忍讓在旁人眼裏便是仁愛寬宏,便是父皇和母後也都是看在心裏的……”

她以一種鄭重而又不失輕柔的語調緩緩言道,“那些狐皮圍脖不過是些許小道,人處世間,當行大道——只要你不辜負我和你父皇當初的寄望,那便是最大的孝順。你明白了?”

太子定定的點了點頭,面色也漸漸沈靜下來。

許皇後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適才被茶水的衣襟,拂去上面的茶葉,笑著道:“好了,去換身衣服,這濕漉漉的貼在身上,著涼了便不好了。叫人給你擦把臉,可別丟了你這個做太子的臉。”說著,她便擡手拍了拍,叫了人來伺候太子去偏殿更衣洗漱。

太子頗有幾分羞赧,伸手揉了揉鼻尖,面上微紅的隨著幾個美貌宮人去了偏殿。

許皇後望著兒子已然挺拔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隨即便又開口吩咐左右道:“去把我書架上那本《宋史》拿來。”

宮人垂首應是,不一會兒便把小書房裏的詩經遞到了許皇後的手上。

許皇後伸手翻了翻,順便將其中一頁折好,交於宮人:“那這本《宋史》拿去給太子吧。讓他這幾日別再往外跑,好好歇一歇,閑了看看書。”

宮人雙手接過那本《宋史》,低聲應是,不一會兒便捧著書卷出去了。

等宮人出去了,許皇後方才忍不住的低了頭用帕子掩住唇,重重的咳嗽了起來,仿佛要把肚裏的心肝脾肺都給咳出來。

鄭娥原還在烏檀屏風後頭猶豫,見著這模樣便連忙從榻上跳下來,踩著鞋子跑過去,動作迅速的爬上坐榻,輕輕的去拍許皇後的背部,有模有樣的開口問道:“娘娘,您沒事吧?我去叫人給您倒杯蜜水潤潤喉嚨,好不好?”

許皇後彎著腰咳嗽了一會兒,半響方才擡起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擡頭見是鄭娥便笑起來,溫聲問道:“阿娥什麽時候醒了?”

鄭娥年紀雖已長了許多,還是不大會說謊,聞言只好老老實實的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小聲應道:“娘娘和太子說話的時候,我就醒了。”

許皇後面色不變,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掐了她的面頰一下,輕聲道:“那,適才的事便是我和太子還有阿娥的秘密,阿娥可不能說出去。”

鄭娥連連點頭,很是認真的答應道:“我一定不說。”她說著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許皇後被她這模樣逗得一笑,忍不住伸手扣了扣她的額頭:“多大的人了,還這麽頑皮……”正笑著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她便推了鄭娥一把,笑著支使人,“你去替我到一盞蜜水來。”

鄭娥點點頭,忙不疊的轉身去案邊倒水。趁著這時候,許皇後那一直抓在手掌中的那條帕子小心的收到了自己的袖子裏。

不知何時,那張素白底繡著一叢綠萼梅花的帕子上面已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綻開來,美不勝收。

太子此時方才換好衣服、收拾妥當,想起適才自己與許皇後“撒嬌抱怨”的話也覺得十分的難為情,正猶豫著是否要再回殿內便見著一個穿著綠色上襦和嫩黃色間色長裙的宮人捧著書卷上前來,脆生生的交代道:“殿下安,娘娘令奴婢將這卷書送給殿下。說是請殿下這幾日莫要外出,安心休息,閑時多翻書。”

太子點了點頭,接過那卷《宋史》,隨即便與那宮人微微頷首:“我知道了,回去和母後覆命便是,順便替我與母後說一聲——明日我再來給她請安。”

宮人輕聲應了,垂下頭行禮恭送太子離開。

太子下了玉階便有人擡了步輦來,他坐上去隨手翻了翻那本皇後叫宮人特意送來的《宋史》,見其中有一頁被人折了,他便輕輕攤開來,仔細去看那一頁的內容。

那一頁正是《宋史·太祖紀三》,上面寫的是:“太宗嘗病亟,帝往視之,親為灼艾。太宗覺痛,帝亦取艾自炙”。

這說的是“宋太祖趙匡胤去探望他生病的弟弟,親自為自己的弟弟趙匡義灼燒熱艾來治病。趙匡義覺得疼便叫了出來,於是宋太祖趙匡胤便將熱艾往自己身上燒,以此同苦“。

故而,世人常有“灼艾分痛,宋祖之友愛”的言論。

太子看了幾眼便明白過來了,知道皇後這是委婉勸他要友愛兄弟,或許還希望他能主動去探望“傷中禁足”的二皇子。只是太子雖是心裏明白過來了但又有些拉不下臉,一直拖到晚上還沒想好,只好一勁兒的看著皇後折起的那一頁。

入了夜,太子身邊貼身伺候的小內侍上來剪燭芯,見著太子這躊蹴的模樣便溫聲勸道:“時候已晚,殿下不若找些休息吧……”他低了頭,見著那書案上的那本書便笑起來,“殿下看的是宋太祖灼艾分痛的典故?”

太子點點頭,他待身邊之人頗為寬厚,眼前這個小內侍名叫蘭射,生得眉清目秀,聰慧伶俐,素得他心的,算是他跟前的心腹之一。故而,太子倒也不瞞著,隨手把那本《宋史》給推到一邊,笑了笑:“是母後叫我看的,我便翻了翻。”

那個叫蘭射的小內侍聞言便點點頭,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蹙了蹙眉頭,似有幾分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太子看出來了,便瞥了他一眼,打趣道:“想說什麽便說罷,這樣憋著,可不難受?”

蘭射便笑起來,雙頰鼓鼓的,竟有幾分少年的天真。他指著那一頁上的字說道:“雖說世人都說灼艾分痛乃是宋祖友愛兄弟之情,可宋太宗這個弟弟看上去可沒念著太祖這個哥哥的情。”

燈光如豆一點,光色沈沈,照在太子的面色,昏昏沈沈的,他沒有說話,只是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中覆雜的神色。

蘭射一面替太子打理書桌上的東西,一面不緊不慢的接著言語道:“宋太祖信任弟弟,傳位給太宗。宋太宗口上倒是說得極好,說自己以後要把位置傳給弟弟趙光美,再由光美傳給太祖之子趙德昭。結果呢,趙光美憂悸而死,太祖幾個兒子——趙德昭自刎了,趙德芳早逝,最後仍舊是太宗之子‘幸運’的繼承了位置。這‘幸運’裏頭宋太宗做了什麽那可就不知道了。”

太子深深的吸了口氣,只覺得喉間被那冰涼的空氣堵得厲害,忍不住道:“是了,野史裏頭還有燭聲斧影這一說……”

“可不是!”蘭射挑了挑眉,擡眼望了望燭火,不覺瞇了瞇眼睛,口上倒是笑盈盈的,仿佛說的是什麽有趣的笑話一般,“可見啊,宋太祖這個好哥哥做的可真是太虧了,不僅幾個兒子全都折了,連自己的死都有可能是弟弟下的手……”

太子微微怔神,隨即便又瞪了蘭射一眼:“你這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什麽話都敢說!再有下回,看我不令人剪了你的舌頭!”說著便又把書卷合上,遞給蘭射,“把這個放到架子上吧,暫時不看了。”

蘭射機靈的很,連忙點點頭,接過書卷,嘴上連聲告饒道:“殿下便饒了奴才這一回吧,奴才這話也就和殿下您說……”他可憐巴巴的看著太子,白嫩嫩的臉上還有幾分少年人的可愛討巧來,“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是一顆心都向著殿下您的。”

太子想要板起臉,可見著他這討好的模樣便又忍俊不禁,只好壓低了聲音詳怒道:“還不去把書放好!”

蘭射連連應是,忙不疊的拿著書卷往書架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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